2023思想交流:「Plus ?」 [fr]
明日,一個萬物宜居之地球?
人類學與生物學能如何幫助我們面對生物危機
主題
透過「Plus ?」這個主題,Institut Français邀請來大家思考「生物危機」(crise du vivant ),這個以動植物物種前所未有的急遽減少為主要特徵的現象。生物危機與氣候危機是內在地緊密相連:氣候變遷對生物多樣性構成日益嚴重的威脅,而生態系統的保存與保護則是遏止氣候暖化不可或缺的條件。
這場生物多樣性危機之後果及其嚴重性,我們是晚近才有了意識,一個事證就是最近為此召開的聯合國氣候變遷大會(簡稱COP)就相對少有人關注。在臺灣,這一挑戰尤為嚴峻,因為這裡的森林空間非常重要,而它們正經歷著許多創新實驗,另一個原因則是臺灣的島嶼屬性。所以,我們思想交流提出的第一條軸線是:由科學專家來介紹生物多樣性的消失、其後果及補救方法等相關研究現狀。
這場生物危機,IPBES(生物多樣性和生態系統服務政府間科學政策平台)和GIEC(氣候變遷政府間專家組)的研究報告都指出,起因就在於我們這種以經濟成長、以與自然抱持實用主義關係為基礎的社會模式上。在最近一次有關生物多樣性的COP大會上,許多生物學家都呼籲對社會進行深層次的改變,以維護一個宜居的地球。簡樸這個觀念,雖然在近幾個月的歐洲公共討論中佔據了一席之地,但是不得不承認,這一涉及到環境政策之接受度、或可慾性的思考,在全球各地並未呈現為同一種形式。
在臺灣,政府承諾要在2050年前落實其零碳排戰略,但相關討論主要還是集中在非碳能源生產而非能源消費本身,而消費依舊是經濟政策的核心目標。不過,另類形式的消費和與環境的關係,特別是在原住民族傳統的啟發下,也正在這裡展開實驗。
這也是為甚麼,我們在處理生物危機問題的時候,不只要從科學出發,而也要從人類學進入的原因。因為,這一學科今天正提出一種「地質轉向」,試圖定義一種新的「我們地球處境之存有論」,有人認為,這一觀念革命將達到與啟蒙運動相等的深廣度。
思辨之夜的主題嘉賓將是法蘭西學士院(Collège de France)院士、法國國家科研中心(CNRS)金獎得主Philippe Descola。他與Bruno Latour(曾擔任2020年台北雙年展特邀策展人的著名社會學家)開啟了一波遠遠超出人類學領域的新思潮,而其中一些代表性學者今年也將受邀訪臺。
2023年的思想交流,將人類學最新的一些研究出發,組織一系列活動,邀請法國和臺灣多位藝術家、行動者一同參與,嘗試更好地理解這場生物危機,並針對一些最為可行的行動線索展開對話。
關於Philippe Descola
Philippe Descola,一種「世間存有方式類型學」的發明人
1970年代,Philippe Descola到亞馬遜阿秋爾族(Achuar)部落從事研究,在那裡他發現,作為與社會生活相區隔之現實的那種自然並不存在:大多數植物、動物都被賦予一種內心,讓人能夠與它們交流。在他最新的作品《將來世界的民族誌》Ethnographies des mondes à venir當中,他這樣描述自己從阿秋爾人那裡回來以後的感受:「我回來的時候,因為與他們的交往,眼睛被打開了,也習慣了那種簡樸,因為那對我完全不曾構成任何負擔,再回頭看養育自己成長的這個世界,投注的驚恐眼神就跟許多原住民族在看資本主義現代化一樣了。(……)自治領地讓人有了一條替代的戰鬥道路,可以日漸壯大那些選擇去想像別樣未來的人的隊伍,而不是在一個越來越熱、越來越人工的世界裡,繼續以個體持有的資產去評價人。」
由這一原初體驗,誕生了一種觀點:「自然不存在」。Philippe Descola通過這一提法想要指出,人與非人之間的邊界線會隨著文化而發生變化。人與非人之間的關係,他描述共有四大組織方式,亦被他稱作「存有論」(ontologies)、「世間存有方式」(façons d’être au monde) 或「造世方式」(façons de faire monde)。他認為,西方思想屬於自然主義存有論,而它已經無法讓我們有效應對迫在眉睫的環境挑戰。
面對危機,別族人民不是需要我們跟隨的榜樣,而是啟發靈感的泉源。文化、自然、社會、歷史和藝術這些觀念,並非不證自明,而是應該要重新被思考,但這並不是意味著就要和普世性決裂,某種普世依舊可能,特別是圍繞著多樣性這個概念。通過他作為人類學家的研究,Descola嘗試提供一座「知性幹擾工具」庫、一些換位思考的竅門,從而提出某些對位呼應的思考點,去想像別的辦法來拯救我們這座星球。
這個工具箱啟發著許多超出了人類學範圍的研究,從公共政治學到藝術史,還包括對政治及司法組織形式的發明。比如說,它讓人開始質疑設立國家公園這樣的做法,因為「自然」只是在一種實用主義關係裡,被放進玻璃罩下而已,而它則提倡要發明對共有事物的管理集體。它邀請我們去發想新的制度,目的不是去給某種一般意義上的自然賦予權利,或是為了某種資源去保護某些空間。Philippe Descola認為,非人應當重新被納歸於人類善意關係的體制當中來。在這些經過重新構想的制度中,人類將會是多種多樣的自然之受權代理人、多樣化代表。而在學術界之外,Philippe Descola的思想還啟發了許多在地行動者和藝術家,也跟科學研究者們展開了對話,尤其是生物學者和植物學者。
為了幫助人們理解四大存有論之間的差異,Philippe Descola於2010年策劃了布朗利碼頭博物館特展《圖像工坊》(La Fabrique des images),將博物館藏品依據它們各自所屬的類型分組展示。事實上,藝術史可以讓我們更具體地瞭解這些世間存有方式。這份藝術人類學的工作,Philippe Descola後來持續推進,於2021年發表了《可見之形》Les Formes du visible,其中沒有提到臺灣,但是我們可以借鑒來勾勒一些關於臺灣列島的論點。
泛靈主義,部分臺灣原住民族的特徵
對泛靈思想而言,一切存在,在世界之初,是生活在一個統一的世界裡的,共有一具軀體與一個靈魂。之後,通過物種分化的過程,生物以往強大的能力縮減了,每一個存在都只保存了特定的某一些特性。從此以後,一邊是動物認為自己跟人一樣,而另一邊的人也希望拿回某些動物的特性,以找回他們原初的能力。
在泛靈主義的圖像世界裡,為了表現動物也有內心,即是說,也有意願,牠們常常呈現為懸空或行動中的狀態。而出於同樣的目的,也會給動物的身軀加上一張人的臉,或表現一些變形,比如說透過活動面具(如下圖的尤皮克人面具)。最後,微縮的動物雕塑也不是一些單純的裝飾品:那是牠們靈魂的體現。
泛靈思想在世界上分布非常廣,從亞馬遜森林到北極,從非洲到玻里尼西亞都有。
類比主義,中國傳統文化之關鍵原則
類比主義存有論試圖緩和人在面對萬繁事物,以及各種各樣難以理解的現象時,那種失序感。為了應對這種「多元恐懼」(panique du divers),藝術嘗試勾勒出一些關聯性。這一存有論會指出,存有萬物,無論是否有生命,都能夠化歸於數量不多的幾種元素(土、氣、火、水、木或金),或者會嘗試,在宇宙的特性與生命及人體的特性之間,牽出一些聯繫來(比如星相學)。
最能代表這一世間存有方式的圖像,就是混合了多種生物而能自主存活的神幻魔獸(人頭馬、獅鷲……)。這在歐洲可以找到很多例子,歐洲的存有論,從古代到文藝復興時期都是類比主義的。
而以屬於類比型的中國文化為例,一種體現這些複雜連接的方式就是祭壇陳設,即在一間屋子、一個神龕或是一座家具裡,擺上祖先的塑像或是牌位,並奉上供品。
類比主義也鍾愛微縮風景,而其「最好的例子就是中國的風景畫。中文所謂畫『山水』,就是要讓人看到人與宇宙之間的呼應關係。孔子說,仁者樂山,知者樂水。畫家在畫軸上畫出一幅風景時,縱使完全沒有一個人物,他畫的也還是一些人的性情,是在啟動大世界與小世界之間一連串的呼應共鳴。(……)道士們為修練成仙,會翻山越嶺尋找隱居之地,摘採藥草,以期達到一種類似胎兒或冬眠的意識懸置狀態。不過,要進入這種本原的飽滿狀態,並非必須把自己關進深山密林;文人可以在他自己的居室裡,造一個微縮的神遊之境,隨心所欲即可退隱其間。」硯台、香爐,被鐫刻上微縮的山林與奇幻之景,都是因應這一需求而來的。
自然主義,中國文化曾長期抗拒的歐洲觀點
自然主義的原則與泛靈主義正好相反:人與非人的區別,在於他們的精神,而非軀體,軀體都要遵循同樣的自然法則。這種存有論誕生於十五世紀的歐洲,那時的繪畫試圖最為忠實地完整呈現人的眼睛所見。那便是風景畫的誕生。人嘗試只從他自己的角度去展現世界的多樣性(特別是通過透視法),而別的存有論的繪畫則都會展現多個視角。自然主義還是唯一一個努力透過肖像藝術,去描繪靈魂的存有論。
圖騰主義,從蕭韋岩洞到澳洲平原
圖騰主義下,分類不是以外形之相似為基礎,而是以氣質、行為與德性來分。在澳洲,藝術要表現「夢境時間」,也就是當具有人類能力,卻常常有著動物或植物名字的存在,從地底冒出來,經過各種歷險,然後又沒入地下的過程。他們具體的表現形式,有時是地圖,有時是繪畫,畫上是一些永恆存在靜止不動,彷彿他們在夢境時間裡的原型一般。
Philippe Descola認為,這種世間存有方式也是史前人類所持的方式,在岩洞壁畫的那些動物圖中,就很少看到畫人。
臺灣,混融之島
臺灣列嶼原初居民的生存痕跡由來已久,島嶼南端有三萬年前人類居住的遺跡,考古勘察也顯示在公元五千年前台灣已有農業。他們的語言,所謂的福爾摩沙語,是屬於南島語系,與菲律賓、馬來西亞、印度尼西亞、馬達加斯加和大洋洲語言同類。台灣是南島文化的根源之一。而這些地區的文化,有許多都被Philippe Descola判定屬於泛靈主義。
然而,台灣并非所有的原住民族群都屬於泛靈主義,其中也不乏多神論者。可見,并不是所有的人都可被納入單一分類。
台灣的諸多南島文明在十七世紀前的發展甚少收到外界顯著的干擾,直到歐洲人的到來,以及大明帝國南巡的目光。剛剛涉足在台灣殖民的荷蘭人是歡迎漢人移民的,其重要目的之一便是開墾務農。閩南以及客家漢人群體的到來帶來了類比主義的中國傳統文化。
二十世紀,日本殖民又進一步豐富了台灣這個文化混合體。因為依照Philippe Descola所提的分類,日本的位置很特殊,因為自中古時期由中國傳入的佛教傳統與古老的神道教底蘊早已產生了混融,亦即是說,一種完全是類比主義的宇宙觀,混合了在根本上具有泛靈傾向,與眾多在地神靈的關係。
2023年底Philippe Descola的來訪,以及年內多位受他啟發的學者、藝術家的座談活動,將是一個契機,讓大家一同討論這些世間存有方式,以及原住民文化對反思我們與環境的關係,可能帶來的貢獻。